本帖最后由 平安福 于 2016-9-18 21:14 编辑
家有吸毒儿
——母亲手记
2009年的深冬。冬日阳光下的人民广场。年过六旬的、患有严重高血压和失眠症的我,沿着广场的人行通道缓缓漫步。陪伴在我身边的,是一个面容清瘦、身材高挑、温文而雅的青年。他身穿深红色羽绒服,牛仔裤,脚踏白色旅游鞋。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是清澈的,眼睛中闪烁的光亲切而安定。这就是我的儿子——我那曾经吸过毒的儿子。
我们无所顾及、推心置腹地侃侃而谈,再也不会忌讳“毒品”这个恶魔似的字眼。当我回忆起他在毒品控制下的种种变态与疯狂,那一脏脏、一件件刻骨铭心的事令我心痛欲裂,忍不住声泪俱下。他的脸上竟现出一丝如同小女孩般地羞涩,一边轻轻替我试去脸上的泪水,一边忙不迭地说:“妈妈,那是我吗?那真的是我吗?我当时真是疯了,对不起呀妈妈!”
儿子陪伴母亲散步——这在常人看来极其普通的身影,对我来说却是埋藏在心中很久的奢望,竟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亲情的回归。血脉、亲情,这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无伦你曾经受到多么大的伤害,一旦亲情回归,多少年的辛苦煎熬,多少个充满焦虑、恐惧的不眠之夜,多少次由气愤、愤怒以至发展到的仇恨,便倾刻间烟消云散,有的只是迷途儿子失而复得的快感——尽管他与同龄人还有着很大的差距。
儿子鼓励我说:“妈妈,把你这些年的感受写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你想知道什么,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曾多少次拿起笔,想写写这些年育子失败的特殊经历,但我没有这个勇气。我感到一种痛,一种自暴家丑的痛,一种怕招来世人鄙疑眼光的痛。
现在我想明白了,生了一个毒疮,揭掉疮疤,挤干净脓水和污血,才能得以康复。儿子敢于暴露,正是渴望新生的开始。
浪子回头金不换。为了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个全新的儿子,也为了能以他的教训去警示他人——这就是我写作的初衷。
毒品把人变成鬼
一
那还是2006年的上半年,儿子阿明快满二十八岁了。
眼见他的同龄人一个个结婚、成家、生子,我们老俩口也不由得心急起来。由其是他的父亲,大概男人传宗接代思想更重一些,成天想着抱孙子,看见小孩子就喜欢得不行,愿意让人家叫他声爷爷。有一天,我和老伴儿去小商品批发市场,他买 了一付双节棍。售货员小姐打趣地问:“您老这么大年纪还玩这个呀?”他就顺口胡诌说:“哪里是我玩呀,用来打孙子的,不听话就给他俩下。”售货小姐说:“谁信哪,现在孩子金贵得不行,你下得了手啊!”老伴答:“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材嘛。”我在一旁听了窃笑:这老家伙,想孙子想疯了,你的孙子在哪儿呢?
再看我家那个儿子,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大男孩儿,从来不提结婚的事儿。其实,他和他的女友叶子,从相识到相恋,已共同生活了五年了。
二
记得2001年,阿明去大学进修,认识了当时还是大三学生的叶子。一天,临近中午,门铃响了。我打开门,隔着防盗门的窗纱,看到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她见到我,轻轻地问:“阿姨,我找阿明,他在家吗?”我赶忙把她让进屋里。这时,阿明已从他的房间里蹦了出来,给我介绍说:“妈,她就是叶子,我对你说过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叶子:穿一身浅灰色的运动服,背上背着一个重重的双肩挎的大书包。她长着一双圆圆的杏核眼,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我心想,这哪里像个大学生啊,分明是个中学里的小女生嘛!叶子,好美的名字,整个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透着绿色,一派生机盎然!
一来二去,叶子和我家熟了。一天,我留她在家吃晚饭——一顿极其普通的晚饭。我记得做了一锅西红柿鸡蛋疙瘩汤,还有些主食,简单的菜。叶子那时真是个孩子,一边吃,一边賛不绝口:“真好吃,阿姨做的饭真好吃!”我问:“好吃吗?比你们食堂做的饭好吃吗?”叶子答:“没的比,比我们学校食堂的饭好多了。”我这辈子就生了一个男孩儿,非常喜欢女孩子,尤其是乖巧的,爱学习的。看到叶子一个文弱女孩儿远离家乡父母独身在外求学,顿生怜爱。当时,我就对她说,喜欢吃,你就到家里来吃吧,反正我做三个人的饭是做,做四个人的饭也是做。
三
后来,阿明和叶子同居了,就住在家里。儿子去经营他的小酒吧,叶子去上课。没课的时候,叶子就在家里看书、学习、写文章。闲暇时间,俩人一块儿和朋友吃个饭,到酒吧唱会儿歌儿,日子过得倒也其乐融融。
我们老两口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精心策划着他们的未来。我们想,叶子大学毕业后,就留在本市找一个工作。儿子干个体,叶子找个隐定单位,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高兴之余,我心里又有些隐隐的担忧:他们两个会有结果吗?儿子曾经吸过毒,凭他的为人,不会隐瞒这件事的,叶子能接受吗?常言道,一朝吸毒,终生戒毒,有谁愿意一辈子为这种事操心分神?后来转念又一想,儿子现在每天辛辛苦苦搞经营,还自学文学知识,活得朝气蓬勃。过去了,那件事过去了,噩梦结束了……。
零三年,叶子大学毕业。她没有找工作,而是选择继续深造——考研。这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平时观察她,也不是死用功、读死书的那种,念书和玩两不耽误。到了临考前一阵儿,加了加班,竟然考上了,而且是公费研究生,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史。
在叶子的熏陶下,儿子变了,变得好学而勤奋。仅有中学文化水平的他,捧起了大部头的文学名著。儿子天资聪明,又有些写作天赋。那时,他买了许多参考书籍,开始钻研电影剧本的创作。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竟然写出了一部四万多字的电影剧本。故事描述了九十年代初,生活在一个小城市社会底层的几个孩子,从中学生打架发展到参加社会流氓斗殴……,又如何面对同伴的犯罪、女朋友的死亡翻然悔悟、痛下决心,从而走向新生。剧本发在网上,受到了一定的关注,本市几个爱好电影的小伙子,和他一起搞了个电影小组,利用这个剧本学习电影制作。后来,因为缺乏经费,电影小组夭折了。但那时他们风风火火地物色演员、四处选择拍摄地点、写分镜头剧本……,也着实忙活了一阵子。
时光在岁月中流逝。转眼间,叶子研究生快毕业了。我问她:“对今后工作有什么打算?”她回答:“想报考公务员。”
那年,北京招考国家公务员,各地学生蜂涌而上,许多部门是百里挑一、几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经过了几天严格的考试和层层筛选,叶子失败而归。她告诉我:“没考上。我周围的同学一个考上的也没有。”然后,叹了口气说:“现在的考试,不但要比成绩,还要比背景。有时候,背景要比成绩重要得多。”此时的叶子,已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小中学生”,说话的语气少了几分稚嫩,添了几分沉隐,。我在心里感叹道:她长大了,成熟了……。
学文学的,干点儿什么好呢?我们老两口又琢磨开了。最好是进政府机关,凭她做事的干练,会有前途的。但是,进机关太难了,我们恐怕没那个实力。那就当个老师吧,女孩子,做个中学教员也很好啊。老伴说,他有几个同学还在任,办这件事应该问题不大。我们征求叶子的意见,她回答,不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说话时,满脸的漠然。
这时,再观察叶子,一点找工作的意思也没有,每天依然平静地去学校、回家……。一天,我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她该不是要考博吧?当时,我的想法有点儿自私:不希望她继续深造。本来,儿子和她的文化差距就不小了。我这个人很传统,总觉得在一个家庭里,男人要比女人学历高、工资高。若反过来,这个家庭就不稳定了。我是个没进过大学校门的人。在我的脑子里,博士神秘而高大,怎么也无法和眼前这个小女孩儿联系起来。叶子如果读博,就意味着她和儿子的分手,意味着她和儿子五年的恋情付之东流。儿子已经二十七八了,而且感情很专一,他能受得了吗?
我把我的担忧对阿明讲了,他苦笑了一下,说,妈,你想得没错,她是要考博。
四
一天,老伴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眼见老同学一个个当上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触景生情,喝多了。回到家里,一头扑在床上,昏睡过去。睡梦中,他迷迷糊糊地大声喊道:我要孙子,我要孙子!我冲上去制止他:别喊了,叶子在家呢!他继续不停地喊:孙子,孙子……
可能是这件事深深刺痛了叶子,使她从漫长的同居生活中清醒了过来,也促使她很快做出了决择。是啊,她是个要强的知识女性,而不是沉溺于家庭生活的小女人。她有理想,有追求,不想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那时,我才突然领悟到,现在的年轻人啊,同居和结婚、生子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也许只是生活中的一味调味剂而已。
事实正如我预料的那样。
叶子说要考博,回学校住一段时间。
叶子考取了公费博士生。儿子找来一辆车,帮助叶子把这些年的全部家当运回学校,包括电脑、书籍、衣物……
他们平静、友好地分手了。
从此以后,叶子像她的名字一样飘然而去,脱离了我的视线,我时常会想念她。一直到现在,我依然对她心存感激,感谢她给了我儿子五年健康向上的生活。
那一阵儿,阿明心情很灰暗,天天出去找朋友喝酒。我劝他,叶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但你们之间相差太大,你配不上人家,还是重新开始吧。
阿明说,人是有感情的,我们毕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舍不得让她走……。
五
阿明的表现有些异样。夜里从酒吧回来,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睡起来没完没了,有时连饭也不吃一口,一气儿能睡二十四小时。问他怎么这么能睡,他就顺口应付,什么酒喝多了,唱歌唱累了,头晕得不行……。我还是纳闷,他喝醉酒是常有的事,但从没睡过这么长。
过了几天,更反常的事发生了:回到家不睡觉,打开电脑就上网。我早晨起床后,习惯性地推开他房间的门看看,还在电脑前坐着,貌似全神贯注,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东西。而且白天一大天也不睡,甚至到了晚上还能熬半宿。这一天基本不怎么吃饭,只是不停地喝水。一旦睡下,又睡个天昏地暗,起码睡到第二天晚上。然后食欲大开,饱饱地吃上一顿。
看他这付样子,问是问不出结果的。我和老伴儿一分折,突然意识到,该不是又沾了什么毒品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难道又复吸了?
提起“吸毒”这两个字,我立刻如雷轰顶。那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那曾经的耻辱,便一起涌了出来,历历在目,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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