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场吸毒之后的迷幻”
形容自己在权力巅峰时期的经历
《追问》:落马官员忏悔录
“就像是把自己长时间浸泡在污水里,就为了去寻找那个污染的源头,但最后得到的结果仍然是一片混沌。”作家丁捷将身体往前倾了倾,长吁一口气。他喝一口茶,无奈地摇摇头。
值得庆贺的是,丁捷的口述体纪实文学作品《追问》近期终于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根据初步反馈,这本书获得的口碑不错。“真实”“震撼”,第一批看过书的读者,差不多都给了这样的评价。
丁捷在书中收录了八个落马官员的故事。从地厅级到省部级高官,丁捷搜集资料,做实地研究,再一一与他们面对面访谈,然后据实写作而成。
写作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身为体制内人士的丁捷,也曾写过一系列长篇小说,其中一部《亢奋》深刻剖析了他所看到的荒诞现实,被认为是最有现实力量的官场小说之一。但现实的真正荒诞之处,远非小说所能描述,当身为纪委书记的丁捷沉下心来写作一部有关落马官员的作品,他觉得自己陷入了黑暗的漩涡,复杂的情绪笼罩着他,让他一度停笔长达一个月,“就是完全进行不下去了。”
“对对,就是精英的落败,你说得太对了!”丁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写的这些人曾是地厅级和省部级干部,如果用共同的词语来形容他们,“精英”是最合适不过了。他们身上集合了天才、勤奋、聪明……等等特征,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以一场“人生的败局”收尾。
不同人生,相似轨迹
坐在丁捷面前这个人,礼貌、友好,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深厚的学养,他喜欢穿深色西装,留着分头,身材高而瘦,“一副风雅的派头”。这是丁捷为《追问》写作的第4个访谈对象,也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为轻松的采访之一,聊天过程很顺利,甚至称得上愉快。
“你很难把一个真实的他,与眼前这位风度犹存的老男人联系在一起。”在这位主人公的故事展开之前,丁捷这样写道。
这位曾经的“正部级领导”,曾是一名天才金融家,他曾违规操作中国境外资金数十亿元,因收受贿赂、渎职等罪行被判有期徒刑12年,他与一位明星情人的关系也曾引起舆论沸沸扬扬。接受丁捷采访时,他已刑满出狱,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丁捷请他回忆自己起伏的人生,他就向丁捷说起了他的企业家妻子和大明星情人的故事。告诉丁捷,当他预感到自己快要出事时,他去找那位大明星情人,对方一如既往,袅袅婷婷地与他跳了一曲华尔兹,《友谊地久天长》,从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几个月后,她高调出现在媒体上,“还是那么光华四射,笑语吟吟”。
《追问》中的八个故事,各自有一个名字,丁捷为上述这个故事起了个浪漫的名字,《最后的华尔兹》。
“我自己对自己的认定,就是浪漫嘛。”这位采访对象对丁捷说:“我60多岁的人了,坐了十几年牢,时光和坎坷把我身上的许多气质消化掉了,但我自认为内心没有变。我是体制内的另类,坏了体制内的规矩,所以最终付出了这么大、这么惨的代价。”
丁捷作为江苏知名作家,同时也是江苏省某文化集团的纪委书记,过去两年多时间里,他阅读了数百件公开或一定范围公开的案例,以及上级纪委提供的落马官员忏悔录材料,初步选中28个人的案例仔细研读,然后与其中13位落马官员进行长时间面对面交谈。最后,丁捷选择了8位典型,“进行深度记述”。
丁捷选中的这些写作对象,或曾身为省部级高官,或是地厅级领导,有上述因贪腐进监狱的金融天才,也有疲于在三个家之间奔波的副市长,还有为报答丈夫多年情分同意丈夫任职某公司而“出事”的女县委书记,又或者表面上两袖清风但却贪婪腐败的高校党委书记,权势曾一手遮天的国企一把手等……他们的落马,是在中国频繁发生的高官落马案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几类人”。
为了照顾被访者的隐私,丁捷隐去了故事主人公的真实姓名,将所收集到的不同故事细节一一打乱,安插在不同人身上。也就是说,每个主人公的故事,大概有三分之一是真实发生的,另外三分之二的信息和细节则来自别人的故事。“但所有故事都是绝对真实的。”丁捷这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八个故事,呈现八段不相同的人生,却勾勒出一个大致相似的轨迹:故事的主人公都在人生的中青年时期表现出卓越天赋和超常的勤奋,最后却都在某个时段里突然转折,辉煌的乐章戛然而止,“划出一个90度的尖锐转角。”丁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两手比画着,做了个垂直下滑的动作,脸上充满迷惑和惋惜的复杂表情。
曲终人散
“你要了解的是我的违法犯纪的无耻轨迹,我的心灵堕落史是吧,那我会坦诚交代。说过不知多少遍了,从调查到现在,都能背熟了。”
“所以,我今天答应见你,我会扒开我的皮囊,刨出我的心肺,晒出我的灵魂,揪出我的过去,让你看清楚,让你的读者看清楚,让全国的人民看清楚啊。我个人那点形象,反正早就一塌糊涂了,你怎么写,也无所谓了。哈,就这点料,让暂时还没有进来的,呵呵,随时有可能进来的几十万国企领导人中的一些人,仔仔细细听清楚了。”
这是丁捷写作《追问》所做的最后一个访谈。几经波折,丁捷在羊城一座监狱的“服刑人员心理访谈室”见到了这位采访对象。坐在对面的人,矮、壮,黝黑,结实,“虽说年近六旬,从犯人头上的短发茬里,几乎看不到白发。囚服遮不住他身上流露的南方老男人的精干气质。”这位落马官员曾是著名国企一把手,被媒体称为“江湖大佬”“国企巨贪”。丁捷试图走入他的内心,首先谈起了他的家庭,结果刚一开口对方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们不谈家事好吧,直奔主题。
几乎不容置疑地,对方一开口就连着说了好几分钟。和之前访谈的那位举止优雅的金融家不同,这位访谈对象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直接、犀利而且尖刻,丁捷发现自己几乎接不上话来。丁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是他为写作这本书“最后一次、也是心情最为沉重的一次访谈”。
根据这位采访对象的自述,他曾是一名军人,在部队时级别并不高,但为部队经营企业做得风生水起,“级别比我高的军人,没有人敢小看我,因为他们的待遇里有我不小的贡献”。20世纪90年代转业到地方后,他被派到一家省属大型国企工作,凭借能力从副总裁职位升为一把手。
他向丁捷回忆,每天早上进入大楼,所过之处保安都会向他立正敬礼,本来按照集团规定,保安对每一位领导都敬礼,后来改为只对他一个人敬礼。办公室几乎占了半边楼层。上班路上秘书会接到驾驶员的指令,掐着时间通知餐厅送早餐进来,再现磨一杯热咖啡。风水大师提醒说对面大楼的玻璃反光,对他不吉利,他就不惜斥巨资将这个朝向的窗户玻璃全部改成不反光玻璃。
“在任上的最后三年攀到了权力的巅峰,个人精神状态也是无比癫狂的。”他说。
这位国企一把手,性格极其焦躁、易怒,但也极为聪明。他用“一场吸毒之后的迷幻”形容自己在权力巅峰时期的经历,“如果是别人的事,说给我听,我自己也未必敢相信。”他认真地反思自己所处的境地,除了自身独断的性格之外,“国有企业,显然是腐败的地雷密集地,风险太多了。让个人管公家的人、财、物,而且还一把抓,一个人一支笔,这事儿想想就可怕,毛骨悚然啊。一个人,一旦坐在了钱山上,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坐怀不乱啊。”
曲终人散之时,这位曾经跋扈骄横的董事长,找不到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采访结束时,丁捷照例追加了两个问题追问他的内心。其中一个是“结合你最深刻的教训,你最想告诉人们一个什么道理?”
他斟酌一番,一字一顿,像背诵一样说:“利益一来,人头攒动;利益一去,曲尽人散;以利益结盟,四面楚歌;平平淡淡,天长地久。”
丁捷在心里暗自惊叹他的聪明,匆匆记下了这几句话,为这篇故事起名《曲终人散》。
另一个故事,《暗裂》的采访对象,是一位知名教授、“新中国成立以来省纪委查办的第一个在任高校一把手违纪违法案件,也是为数甚少的高级知识分子加高官落马案例”。他用一段话总结自己的问题:“我像一台配置较高、价格不菲的宝马,快速行驶在阳光大道上。但是,我有内伤,里面某些零件,比如发动机核心有问题,没有及时维修保养,一直不停地沿着高速向前跑,最后跑偏了,翻车了。”
教授平时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师生中清正廉洁的偶像;私下里却耗费巨资养年轻漂亮的情人,想尽办法为自己谋取利益。“一个人越是哪里软腿,越是哪里硬嘴。什么意思?比如,天天喊实事求是的干部,往往都是些混世干部……说到我身上,因为我心里重名利,所以嘴上就整天挂着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我背地里开始向不正当利益伸手,表面上在反腐倡廉方面抓得很紧。每次会议都大讲特讲廉政;每年都出台一两个文件,针对廉政建设,建章立制度……其实,这些表面文章,也许能吓吓下属,制约一下他们的放纵,但对我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用。”他说。
一个又一个采访对象,如同背诵忏悔录一样向丁捷描述自己的心灵感受,丁捷却听得如芒刺在背。尽管身在官场,对一些事情略有耳闻,也亲自查处过一些贪腐案件,但一个个故事扔过来,丁捷仍然无比震惊。
他发现,越是深入了解这些落马官员的人生轨迹,他越是觉得困惑,“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样心路历程?他们又如何看待自己过去的人生经历?”
尽管经过纪委方面做工作,大部分访谈对象愿意接受他的采访,但真正愿意交心的还是有限。丁捷发现,尽管调动一位作家的全部敏感度,他仍然很难触摸到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些故事,有的是‘潜伏’,有的是 ‘风声’,有的是寒心的情感戏,有的是精心的迷魂阵,心灵的纠葛,命运的沉浮,无形之手的捉弄,汇聚得像个庞杂的戏园——然而,轮番上台的却不是表演,是活生生的江湖铿锵。”在为《追问》写作的自述《亲历:365个故事365里路》中,丁捷这样写道,“要去接受这些故事,接受这些有的甚至荒诞荒谬的故事逻辑的存在,甚至绘声绘色地把这些故事写出来,的确需要一些特别的勇气。”
《追问》的作者丁捷。摄影|《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董洁旭
一份病例
对于反腐故事,丁捷既是观察者,也是亲历者。
作家之外,丁捷的正式职业是江苏某文化集团的纪委书记,四年前走马上任。
此前,丁捷在江苏省委办公厅工作,职位是副厅级。一天上级领导找丁捷谈话,提出要让他赴任纪委书记一职,丁捷很意外。自己长期担任文职,在宣传口工作多年,但并没有纪检委一类工作经验。“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来。”
上级纪委一位领导告诉丁捷,他是一名作家,和纪委工作在本质上有共通性,作家面对的是各种各样复杂的群体,而纪委面对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群,说到底,“面对的都是人心和人性”。
在翻阅卷宗、采访和写作《追问》时,丁捷会时不时想起这段话。他放弃作为纪检官员居高临下的视角,从作家探讨人性的角度出发来研究这些落马官员的“心灵史”,这也让《追问》这本书有了不寻常的温度。
3月23日晚,在中央党校大有书局召开的《追问》研讨会上,《追问》的责编、中央党校三编室主任王君认为,这本书不同于当前市面上其他反腐作品,它没有太多的理论分析,也不是凭空写就,它的价值就在于提供了原汁原味的故事,“为我们这些理论工作者提供了一个版本,一份病历。”
而在丁捷看来,这本写作过程中曾让他“精神状态几度近于崩溃”的书,最终以让人满意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从一名作家的角度出发,揭示复杂的人性,这是他最初为《追问》定的调子,现在看起来,这个目的,“基本上达到了”。
丁捷还记得2015年参加中纪委监察部在河北举办的学习班时,一位著名心理干预专家向来自全国各地的纪检干部们说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告诉他们:“你们的职务为你们的阅历积蓄了很多负能量信息,在你们心里装载的沉重故事实在太多,随便拿出一个故事就能让一个普通人听得心惊胆战。你们需要放松,放下,再放下。”
接着,他放了一段舒缓的音乐。几分钟后,音乐停止,灯光重新亮起,每个人脸上都泪光闪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