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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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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望的俘虏


“点瘾”后,飞越成为戒毒医院的病人为之赴汤蹈火的唯一盼头。咽下去的不再是乏味的饭菜,而是面目狰狞的针管、钥匙、钉子乃至锋利的刀片。

四楼的海洛因病房里,一对中年聋哑夫妇面黄肌瘦、眼神空洞,一看到巡房的医生,激动得彼此指手画脚,像是嗅到了猎物的饿狼蹭了上来,焦躁不安地在小纸条上面摩挲出一行字,央求着下楼一趟买包泡面。又不知从哪个病房塞来了一张小纸条,言辞恳切地写着家里面出了急事,请求外出回家一趟。

撒谎成癖,找各种理由出逃。肆意破坏或自我伤害屡见不鲜。绝食、拔输液管,撞墙撞得头破血流。烦躁冲动时砸东西,威胁家里人不接走就死在医院,保安、护士和医生都可能是攻击对象。医院的大门被踹坏过。有人预谋许久,把窗外固定铁丝网的钉子一点点来回松动,捋着下水管道溜了下去。滚烫的烟头也可以成为凶器,十来个一小颗一小颗被灼烧的伤口里流出脓来。

猫鼠游戏循环上演。一克的颗粒,压碎之后成膏成面儿,大拇指甲盖那么薄薄一层,被细致地打成十小包,紧密地裹上塑料纸。还没查体住进医院前,就四处寻觅着塞进了犄角旮旯的墙缝或者是隔壁超市的货架顶层。卫生间里隔三差五地躺着注射器的尸体。水果掀开一角皮后塞进去再贴好商标,或是藏在笔记本电脑的凹槽里让不知情的家人捎带。有人夜深了鬼鬼祟祟地从四楼“钓鱼”,新墩布头的线被一根一根接起来后顺下去,货被搁到可乐瓶里,再小心翼翼地把那轻薄如蝉翼的快感拽扯上来。

上道的由头五花八门,误吸、社交、从众、赶时髦、享乐乃至炫富。如今新型毒品肆虐,圈子里把吸食冰毒叫作“溜冰”。有花样年华的小姑娘溜冰减肥。有逃学青年在同伴的怂恿下寻求感官刺激,三天两宿睡不着,在手机或者电脑上赌博赌红了眼,十几万、几十万往里扔,再去借高利贷补窟窿。有乡镇小领导为提神醒脑,开会没精神头了跑下去吸溜两口后继续滔滔不绝。有不惑中年为增强性欲,连夜到歌厅找三两小姐“散冰”,直到体力透支。

这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微缩社会,有边缘人群、性工作者,也有富得流油的富贾大亨、纨绔子弟、乡镇土豪。声色犬马的背后是极乐原则主宰下欲望的欢愉,掺杂着被放逐到精神孤岛后的疏离与沉沦。



欲望的俘虏

◇◆◇

走在北京方庄东路上就像是来到了三四线城镇,沿街簇拥着肮脏廉价的流动摊贩、网吧、综合批发市场、KTV会所和SPA馆,朝北走是一排尚未拆迁的棚户区,露天垃圾站和狭小门店里浓妆艳抹的妇女们面面相觑。临街一栋四层小楼,门脸上悬着“北京高新医院”几个字,几块LED屏幕不分昼夜地闪着刺目的红光,“珍爱生命、远离毒品”、“戒毒条例第九条:对自愿接受戒毒治疗的吸毒人员,公安机关对其原吸毒行为不予处罚。”

在这家自愿戒毒医院,你或许可以通过外貌来分辨成瘾者的门类。“溜冰”的人眼睛发直,雪亮雪亮,浑身打了鸡血般亢奋,话痨、思维跳跃快,多动症。传统阿片类毒品(如海洛因)的成瘾者,往往岁数较大,瘦、营养不良,意识模糊,像是睡不醒。

这种精神面貌的迥异源于毒品本身的特质。传统毒品使人处于抑制状态,迷迷糊糊、轻飘飘的;新型苯丙胺类毒品对全身各系统和器官起增强作用,使人呈兴奋状态。

这两类成瘾者仿佛披上了荣格笔下内倾型和外倾型两种人格的面具。海洛因成瘾者毒瘾陷得愈深,越封闭自己,一吸一睡,什么都不顾了,对家庭和社会都很淡漠。相反冰毒病人在初期不易被发觉,越吸越往外发散,和外界交往多,热衷于在人群里哗众取宠。

毒品本身也有“贵贱”之分。精加工的“白粉”,土制的“黄皮”、“料子”,都属于海洛因类,1克就要1500块,纯度好的要1800块。而廉价的新型合成毒品冰毒,两百多块就可以买到1克。

由于价格昂贵,流行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传统毒品见证了国内较早一批暴发户和个体户的崛起。吸毒如同购买奢侈品般的炫耀性消费,甚至成为某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身家显赫的富豪在这家医院并不稀奇,山西、鄂尔多斯的煤老板,在非洲做铁矿生意的,海淀区的拆迁户,在河北做房地产生意的。有病人家在北京有好几十套房子,嚷嚷着租金一天最少也得收数万,脖子上晃荡着沉甸甸的金链子,比手指头还粗。有人告诉医生,我现在40了,再抽40年我还能抽得起。人们津津乐道倒腾服装生意发家的“倒爷”退隐江湖,有钱没处花,偷偷在家吸白粉享受,一天天虚无地过。第一批发家的都六七十岁,有的早就不在了。

新型合成毒品在世纪之交出现在国内市面上,2010年前后开始泛滥,低廉的价格使得阶层间的壁垒消融,农民、进城务工者、夜总会小姐都抽得起,年纪也越来越轻。2016年,全国新发现吸毒人员中滥用合成毒品的人占81%。

在高新医院超过1314名的住院病人中,70%以上沾染冰毒,25%是海洛因成瘾者。合成毒品病人多在30岁上下,有很多是二十来岁、刚步入社会的纨绔子弟,初高中文化,家境优渥,从小娇生惯养,没份正当职业。

这些能够彻底改变人的大脑结构和认知的人工合成剂,从城市逐渐蔓延至乡野,毫无防备的孩子也成了这些小药丸的猎物。医院来过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在湖北汉川读小学,父母常年在外,小孩经常逃学,追随身边的小伙伴嚼起了麻古片,麻古属于加工后的冰毒片剂。截至2016年底,像这样的未成年吸毒者在全国达到2.2万。

更多的成瘾者各怀心事,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毒品成为攫取欲望的工具,反噬被动物性本能统治的人们。年轻的小姑娘为了肉身的形体美“溜冰”减肥,用冰毒抑制头颅里的饱食中枢,让自己丧失饥饿感。

更多的男性把冰毒当作春药。戒毒科主任徐杰接触的男性“溜冰”者中,80%都是为了提高性欲,多数40岁左右,性功能下降,需要依赖长期刺激。这些男人溜完冰后性欲极度亢进,急需找“冰妹”一起发泄,行话叫“散冰”。这种持续数小时甚至一两天的放纵,最终使得身体机能严重透支,性功能萎缩。长期靠这个维持性生活的人摆脱不了,是因为戒了就没有性生活了。

这也滋生了色情业的一些潜规则,有性工作者成了链条下游的承接者。徐杰称专门有小姐陪着“散冰”,如果不同时染指冰毒,她们承受不了,嗑了药性亢进了才能应付。

在性工作者中,毒品甚至成为一种处心积虑的精神控制术。徐杰接触了大概八例性工作者,她们透露,入了这个圈老板就给她们提供毒品,尤其是海洛因。她们渐渐被毒瘾俘虏,只有被迫拼命打工来换取毒资,走到哪里都被老板牢牢控制住。



高新医院一楼戒毒门诊,挂满戒毒患者及家属送的锦旗(从左到右:徐杰、杜连永、夏传冬)

大脑的腐蚀

◇◆◇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高新医院是个小型的精神病院,被一层致密的网包裹。控制无处不在:巡逻的保安、紧闭的铁门、病房窗外的菱形铁丝网。出入层层安检,病人需要裸体下蹲接受检查。新型和传统毒品病人的病房分布在不同楼层,彼此隔绝的铁门要用钥匙加门禁两道工序才能打开。夜间还会再锁上一道铁栅栏。

连保安也能感受到三楼冰毒病人的异样:眼神发愣,走起路双腿像灌了铅般抬不起脚跟。病人喜欢逮着他们唠,家长里短每天不重样颠三倒四地说,被暴躁的病人迁怒辱骂是家常便饭。为了切断与毒贩、毒友圈的联系,新型毒品的病人不让带手机,外出或与外界联系必须得到家属许可,活在某种真空里。他们待不住,呼呼大睡后瞅两眼电视,穿着条纹病号服拖个点滴瓶,在十来间病房的走廊里来回晃荡,或者三两凑到吸烟室唠唠嗑,趴在窗口盯着铁窗外的世界愣神。                                            

狗子是今年5月住进高新医院的,总共待了46天。他有点呆头呆脑,透着股小镇青年的乡土气,23岁,荷尔蒙正旺,满脸密密麻麻的红疙瘩,穿一套深蓝色阿迪和亮红色运动鞋。

送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精明的父母没有和他打招呼,私下联系了医院。院里出车开到了他沈阳的家,四五个人按住他,医生给扎了针安眠药。

不像那些歇斯底里的病人们,住院后狗子没反抗,他想戒。狗子在家自己戒过三四次,最长停过两三个月,最后还是捡起来了。点瘾前,他让父母把屋里咔咔全钉上铁栏杆,再弄个凳子给自个捆上,叮嘱一旦毒瘾发作,就给他反锁在屋里,那两三个小时过了就好了。

瘾汹涌地来了。说砸就砸,残骸遍地。手机电脑摔得粉碎,父亲的像聚宝盆的瓶儿也砸了,拿起凳子照着电视屏幕就捅出一个窟窿。心思也重,多疑、易怒,逮谁都骂脏字儿。心里头憋着股狂躁劲控制不住,必须得抽这个东西,谁说啥都不好使。

吸毒史源于七年前一次聚会胡吃海喝,朋友拿出块状的冰糖模样的东西,劝诱狗子玩完能让人忘掉所有烦恼。连哄带骗中,四五个干瘦的人围一圈,拿一个透明的小水晶壶,像夜店里水烟的迷你版,把“冰糖”放锡纸上烤化了,一边吊起根管过滤。看到朋友的状态飘飘然,眼睛溜圆,神情特销魂,他心有些痒,在好奇和同伴的怂恿也凑了上去。

烟雾缭绕中他感到“飘逸”,像是悬浮在空中的失重感,感觉身边老有人喊自己名字。抽上之后立马成宿地睡不着。和之前做过的所有刺激神经的事情相比,他觉着“溜冰”的快感达到数十倍。这种精神动作兴奋剂作用在多巴胺神经元上,而多巴胺神经元在成瘾上扮演重要角色,直接作用于大脑的报偿系统。

那正是冰毒在国内爆发性增长的时期。量是一点点往上加的,第一次半克,行话是五分东西,一克是十分,最后巅峰到一克半。最多的时候狗子连玩一个礼拜,每天三次,一周抽四五克。

好上这口后狗子昼夜颠倒,成天睡不着也不吃饭,想吃也咽不下去,水也不想碰。没办法就上当地医院打点滴,葡萄糖、VC、B6。最瘦的时候,身高1米83的狗子,103斤。

“溜冰”后整个神智是不清醒的,别人跟他沟通不在一个频道里。偶尔眼前会出现幻觉,浮现的都是和毒友在一起的场景。溜到中期“想什么来什么”,面前有一摞纸,想它是钱,就是一打打的百元票子;想它是金条,层层垒起来堆得满屋都是金灿灿的。有次嗑药后,狗子上沈阳的青年大街,地上有烟头,土黄色的烟屁股瞅着像金条,他就一下一下地捡,捡了两兜子上百个烟屁股,一直到天亮都没回过神。

苯丙胺类新型毒品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能让人感觉警醒、开心,增进注意力。使用这类兴奋剂的人像是换了一张皮,往往变得健谈,精力充沛、信心满满,甚至达到焦躁不安和浮夸的程度,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大多数人溜完冰后就做自己平时喜欢干的事,例如通宵达旦地玩电脑和手机游戏,两宿三天不合眼,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有些病人会重复做一些机械、刻板性的动作,自导自演,着了魔般拆装家里的玩具、闹钟、自行车,或者擦地擦一夜。有个农村小伙家里有个大四轮拖拉机,他晚上拉起个大灯泡,把拖拉机的发动机拆了装装了拆,家里人怎么劝都不听。

“他总要找一个事情发泄。他很执着地去做一件事情。”徐杰说。

“溜冰”后,狗子呆坐、唠嗑、玩微信,去路边的麻将社从早坐到晚,一把牌赌注一两百,一宿输赢一两千块。也去电玩城里玩“打鱼”,连夜下来上总账结分算钱,输个四五千块。“溜冰打鱼,必死无疑嘛。”

成年后他又接触了麻古,一次一两个。朋友间唠嗑说冰毒和麻古分不开,可以配合在一起玩。“后来完全就是接触到两性这一块,因为接触到麻古了嘛。一般溜冰的人全都抽麻古。”

他开始成宿地放浪形骸,在欲望的漩涡里不可自拔。一周三次,每次抽完都去洗浴中心开一间房,再给前台打电话问有没有“保健项目”。开一间房588、688,叫一个“额外服务”,一个人1500到2000,他喊上一两个。他说去洗浴中心也涉及到“散冰”,通过洗澡、旱蒸加快代谢排毒,和戒毒医院里的熏蒸一个道理。

贪、嗔、痴,失控后可以瞥见人性中恶的百态。陷入不自知的高度亢奋后,人变得冒进、不计后果。神经就像极其细微的纤维一样娇嫩,兴奋、躁动、易激惹,情绪起落大,表现为情感障碍。打、砸、骂此起彼伏,病房里一个月摔了七八块手机的并不稀奇。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过多思考。他那个冲动劲来了之后就控制不住,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副主任医师杜连永说。

那一缕轻烟像是贪婪的蛆,大口吸吮着人的理智,灰飞烟灭间,金钱化粪土。

吸完冰毒后的病人普遍比较挥霍,赌性大发。有一个女病人赌博,丈夫是搞房地产的,她两年多鲸吞了丈夫1500多万,最后把丈夫的账号、密码都给套走了。甚至还跟一个抽冰的男人同居,给了对方一百多万。

后期狗子上澳门的网站赌博,推牌友、斗地主、炸金花、玩骰子。赌红了眼,五六万、十来万地往里砸。缺钱的时候他偷摸贱卖过父亲的一箱珍藏茅台,窟窿填不上又找上民间高利贷,一万块钱还一千五的利,半年多利滚利欠下三十多万。催债的人最后找到他家楼下围追堵截,掏出一把不知真假的枪顶着他脑袋。

一些生意人溜完冰后头脑发热、雄心勃勃,要投资做买卖、办厂子挣大钱,四处找亲友借钱、借高利贷、抵押资产,之后又挥金如土,招待朋友胡吃海喝、去歌厅找小姐。家里通常都不知情,要帐的人上门才发现。很多病人几句话就把家里的车、甚至数百万的房产抵押了出去。

他们往往性格张扬,喜欢夸夸其谈。病人中有个不务正业的富二代洋洋得意地吹捧自己花过一个亿,找过的女人有七八十个。在非洲开矿的父母成了他的挣钱机器,一合计,挥霍的资产得有七八百万以上。

除了情绪、认知和行为上的改变,住在三楼的冰毒病人中,出现精神症状的比例高达80%。冰毒类兴奋剂通过大幅增加神经递质的量刺激大脑,使中枢神经出现紊乱。这些轻度至重度的慢性中毒者可能出现偏执和攻击行为,有类躁狂状态的,有类似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他们往往冲动、盲目,敌意和好战等情绪强烈。

妄想是最常见的。被害妄想者怀疑手机被定位,被便衣警察跟踪监视,或是有人要迫害自己,龟缩在安了摄像头的家里。主治医师刘连清曾去外地看望一个沾染冰毒的病人,和病人的俩哥们在楼下胡侃。病人有戒心不下楼,死盯着监控屏幕。刘于是上楼试探病人套近乎,病人也挺热情地接了茬,主动承认自己动了冰毒,还把家里的玉石、金银器拿给刘看,最后一掀开枕头,长长短短好几把匕首直晃人眼。按照刘的说法,这是产生被害妄想后的一种病态自卫。

反锁门的,装摄像头监视伴侣的,拳打脚踢致伴侣遍体鳞伤甚至让其挨菜刀的,这类病人嫉妒妄想占比最高:坚信不疑地认为自己的伴侣与其他异性有暧昧关系。吸食冰毒的病人性欲亢进,本身性功能紊乱、行为越轨,很容易联想到伴侣头上。



高新医院通往三楼病区的安全门,进出需由专职保安开启

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智。这些妄想和猜疑经不起推敲,但病人没法捅破那层理智的边界,他们从受害者变成施暴者。

刘连清碰到过一个将近五十岁的患者,他的二婚妻子头顶缝了七针,缠着白纱布,戴着有帽檐的帽子。就这样病人还不放心,呵斥妻子把帽檐拉下来,不让她和医生有丝毫目光接触。妻子的前夫因病离世,病人溜冰犯了病,认为妻子的前夫每天在她的子宫里躲着,晚上出来跟她发生两性关系。因此他要给妻子破腹,把她的前夫从子宫里掏出来,一刀砍到了妻子脑袋上。

这些狂躁的溜冰病人受毒品中精神活性物质的影响,被严重的精神症状支配而不自知。不同于原发性精神病的是,冰毒病人可以通过短期治疗康复,但毒品对大脑的慢性损害却如影随形。狗子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记不住了”。手机上的六位短信验证码,他得看两遍才能记住。过去六七年的记忆像一场大梦,细节根本没法追忆。

“扎海洛因对身体有伤害,它的伤害是10倍到20倍,我们这些吸食冰毒的对脑部的损害到1000倍,就能伤害成那样。”

心瘾的奴役

◇◆◇

住在四楼的海洛因病人们瘫在病床上,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男性,隔了一周面孔换了大半。戴着金丝眼镜的病人斯文体面;肤色黝黑的彪形大汉脖子上晃荡着金链条、臂膀上盘踞着猛兽或是展翅的猎鹰;佝偻的病人瘦干了,穿着镶银边的法兰绒睡衣,幽灵一样颤颤巍巍;衣冠不整的病人一掀开被子下体裸露,胳膊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白天的病房是安静祥和、昏昏入睡的。病人们像得了不能自由活动的疾病,倦怠地囿于病床上。夜里又像啮齿类动物,开始地骚动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凑一块吞云吐雾。多数人晚上失眠需要用镇静剂,一晚用四五十片安定也没效果的并不稀奇。

强烈而迫切的渴望下,彼此唠着嗑,一提到毒品就可能瞬间点瘾,戒断反应上来哇哇就往纸篓吐。斗智斗勇成为病人和医生之间的日常。家人嘱咐医院,禁止病人和任何人接触,有的病人却在家人陪同出门的时候膀子间一蹭毒贩就把货递过来了。住院后轻易不让外出,病人们每天都在找各种出逃的借口,买水果、妈妈或姥姥病了,大部分人是为了“打花烟”,出去临时弄一次。“好多是家属都不管了嘛,他自己来的,他非要走,我们也拦不住啊,这是自愿的。”刘连清说。

快感像是某种对现实的割裂和逃离。所有阿片类药物都能引发陷入梦境般的愉悦感,一切烦恼烟消云散,疼痛感也钝化了。

“他们老说吸毒飘飘飘,”龙哥蹙眉,“其实不是那种飘的感觉。还不像喝大了,有点微醺的感觉,比那种感觉要好得多得多。我们就管这种感觉叫作劲。”

龙哥今年32岁,来自东北的钢铁城市本溪,去年5月扎上了针,中间戒了整整半年后复吸,7月底住进了高新医院。他干瘦,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脑袋特别灵光,说话连珠炮一般,有烟火气。

鼻吸、烫吸是初级的,接下来是肌肉注射和静脉注射。肌肉注射吸收慢,烫吸会挥发一部分,直接走静脉快感来得最快,但也意味着过量致命的几率更高。

龙哥对此门儿清。走血管劲儿来得快走得也快,来得猛走得也猛,扎肌肉的劲儿时间长。他掂量最好的是一次扎100块钱“一分”(0.1g)的量,50块钱扎肌肉、50块钱扎血管。

圈里人喊他们“扎针的”,扎针技术甚至赛过护士,扎得进毛细血管。针孔和溃烂遍布全身,腿脚胳膊上能打的都打了,甚至不要命地往大腿动脉上的“血库”戳。推动脉推急了能打死人,龙哥曾经在毒贩家亲眼看到推血库推爆猝死的,黑色的血张牙舞爪地溅上了天花板。

相对于冰毒病人,他们更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终生为“奴”。

这些海洛因病人大部分都有着十几二十年的成瘾史,绝大多数都走过强戒或者自愿戒毒的路,病历本上有写着自戒20次不成功的,在自愿戒毒所住过50、80、100次的一把抓。高新医院的随访数据显示,住院的冰毒吸食者戒断成功率在85%以上,海洛因吸食者恰恰相反,复吸率在90%以上。

不像冰毒病人自愿来的极少,家属不接不让出院,海洛因吸食者多半是主动求医的,想办出院自己签了字就成。有的患者一个月平均来一到两次,一年就得十到二十次。完全想戒除的人寥寥无几,多数人也待不住,他们只是为了“拉拉量”(减少吸食量)、调养身子,也有为躲避公安机关追查避风头的。

持续规律用药后身体的耐受性增加,很多人一天用量由原来的0.1、0.5克逐渐加到1克、2克,有人一年多就加到4克,每天至少给自己十几二十针。这样下去经济上受不了,也怕一针下去出人命,他们来医院拉完量,出院再用小剂量就能达到以前的心理感受。

“我们身体受不了,五脏六腑全受伤害。为什么吸海洛因的人都搁这住院来来回回的,就是因为这个东西太拿人身体了。好多人身体已经不行了,吸毒掩盖病情。”龙哥说。

住院前龙哥自己戒过几天,戒到第三天连上厕所的劲儿都没有了。一不碰白粉会坏肚子,下了床就已经瘫在底下动不了了,缓了十多分钟才勉强挺起身板进了厕所,虚弱到一屁股坐进了坑里。淌眼泪流鼻涕,喘气喘得费劲,肚子饿得瘪瘪的吃不下去饭,犯恶心。冷热交替的感觉袭来,盖上被子一分钟热得出汗,掀开一分钟又冷了,来回地可劲折腾。整个人蜷成一团,五脏六腑都难受,双腿像得了关节炎,酸痛劲直钻人心,整宿整宿地睡不了觉。

“你身上中了几枪,昏又昏不了,死又死不了,你一直疼着、一直难受着会是什么感觉。再加上心里想吸这个东西那个劲儿,浑身出汗身体特别虚的时候,你就特别希望现在要是能给我一个全身麻醉,让我睡一个星期、一个月的话太好了。但是我们却一小时都睡不着。我跟别人说过,我可以用十年寿命换一针,你要给我打舒服了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换,”龙哥说。

这种面目狰狞的戒断反应,徐杰称如果住院立即用药,吃安眠药镇静、喝美沙酮镇痛,可以迅速缓解。等躯体症状逐步递减后,龙哥七天就能暂时把那种想死的劲给扛过去。

斩草容易除根难,心瘾就如芜杂的野草。人们容易把复吸的原因简化为意志力薄弱和道德败坏。但“心”瘾并不只是纯粹的欲望,实质是大脑神经回路发生质变后产生的压倒性冲动。人体一适应持续存在的药物,大脑的报偿系统就会逐渐发生变化,冰毒和海洛因上瘾者的大脑都拥有低水平的多巴胺受体。突然停药报偿系统会被关闭,主管焦虑和不良情绪的区域在药效退去后立即活化,此时摆脱戒断症状的渴望会比追求快感更能使他们继续上瘾。用药者会强烈渴求药物,完全无法思考其他事情。这种渴求在生理症状减轻之后仍可能持续好几个月,并且经常复发。

“我后期扎针就为了维持一个正常人,不扎的话基本就是一个病人、一个死人,一摊肉。”龙哥说。

起初是两三天一“动”(吸),贪图个享受。后期再动,狗子已经找不到什么快感了。早上起来必须来几口,不然整天浑身无力,搁床上躺着,瞅啥都没精神头,时间过得特别慢。吃饭之前也得鼓捣两口,要不坐在那里瞅着饭碗,就想那口。一旦停吸就陷入昏睡,最夸张的时候在床上躺尸三四天,要吃饭、洗澡、溜达都动弹不了,卫生间都不想去,感觉自己像个废人被社会遗弃,周围的人全都在远离和排斥自己。但只消那一口,心态老好了,立刻恢复成一个正常的社会人,想干啥干啥。“一天就为了它而活,挺可怕的。”

出院后狗子一直能隐约闻到毒品吸食过滤的味道。像一股平缓的烟,稍微有点冰糖雪梨的味。红牛等类似气味的功能性饮料他全都不敢碰。医院里的门诊室陈列着毒品的仿真物和器具,他一眼都不敢瞅。心瘾却依然神出鬼没,前两天他和龙哥兴高采烈地喝酒撸串,串儿送来时用白晃晃的锡纸包裹着,他看到后劲儿一下子就着了,一口没动全扔了。

“他们到这来,有的是有心想彻底断了,可因为心瘾的驱使,对毒品的渴求嘛,渴求就是精神依赖,他到这来喝美沙酮,其实它和海洛因也是一条线上的,也是毒麻药品,一样产生依赖的,毒副作用相对要小一点。喝完美沙酮他也不难受,也不起戒断反应,但是他心瘾特别大。来这(要求最少)住五天,住了三天,凑到一块一说哎呀不行扛不住了。他是心瘾扛不住了,就走了,上外面‘弄’完了再回来接着住。”刘连清说。

美沙酮是长效型的阿片类药物,其渐进温和的药效能够击退戒断症状,却不会产生快感,是一些吸毒者眼中的合法毒品,被用于临床治疗中针对阿片类吸毒者的替代递减法。据刘连清介绍,北京目前有10家美沙酮喝药点,政府开设的社区药物维持治疗门诊,一天十块钱不限量。这些人每天风雨无阻,一不喝就难受,得喝上一辈子。他们是漏了案底的,当地的居委会、派出所、公安局都知道。

这些液体泛着橙莹莹的光,小塑料杯底薄薄一两口,却成为很多人的救命稻草。午夜零点,在高新医院的24小时美沙酮门诊,一个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揣着iPhone 4,喘着粗气摔下两张百元大钞,抢过来三四十毫升的药水咕咚咽下后掉头就走,饿狼扑食般。一小时内门诊进出三人。这里的美沙酮相对昂贵,但吸毒者不会在公安机关留底。

无论是躯体依赖还是心瘾,海洛因都比冰毒的影响强很多。龙哥早年上迪厅喝止咳水,嚼过摇头丸、打过K粉,抽过一年多的冰,“我碰过这些毒品吧,我就认为海洛因这个瘾太大、太伤人了。”

“海洛因必须每天用。他不可能停。他那种心理感受其实十几个小时就没有了。全世界通用的做法是用姑息疗法,就给他们终生用替代品。反正也戒不掉了。”徐杰说。

五颜六色的各种药片成为了病人们新的奴隶主。停了海洛因的病人可以用曲马多、杜冷丁等替代。它们和海洛因的作用机制相似。吃的量大一点,躯体症状有所减轻。有的海洛因吸食者一天吃好几板曲马多,二十、四十、六十片地吞。泰勒宁吃七百片的都有。

吸食海洛因大脑结构改变之后,有精神症状的少,但人格会走偏。满嘴谎言、无视医院管理纪律的现象非常多。最大的一个共性就是极端自私,不赡养老人,也不抚养子女,家里有什么能变卖换取毒资的,甚至孩子的学费,都会拿来购买毒品,一天两三千块的花销并不稀奇。有些人抽“瓢了”抽败了便开始偷、抢、骗。

在龙哥的老家,因为吸毒走上穷途末路的人特别多,他从小就知道扎小针的没好人,都是社会的老痞子、老炮儿。尤其是那种从强戒所出来依然抽的,抢劫被判刑出来依然扎的,父母、媳妇、孩子都没了,没有亲情,等于已经死了。他只扎了一年多的针,父母被逼到闹离婚,身边八个扎针的死了,有一个从17楼跳了下去。他难以想象扎10年、20年会经历怎样的炼狱。

“我当时戒毒就是因为再这样下去,不是进监狱就是扎死。”[/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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